第61 回 王明致书古俚王 古俚王宾服元帅
诗曰:
汉家大使乘輶轩,击筑高歌出帝前。
烽烟广照三千里,伐鼓拟金度海垣。
野骑车来猎边土,天王号令更神武。
大将今数霍嫖姚,儒生持节称谋主。
黍谷卢龙瀚海傍,霞标六月飞清霜。
锦袍十道秋风满,碣石高悬关路长。
却说王明领了元帅将令,驾上海鳅船,来了二十多日,才找到古俚国。只见四个全真,镇日间在那里提兵遣将,防备刀兵。王明心里想道:“这等四个毛道长,又在这里来弄喧。我如今倒有些不好处得。怎么不好处得?我奉元帅的国书,欲待不投递之时,违了元帅军令,欲待投递之时,却又瞒不过这四个全真,他肯放松了我半毫罢?”好个王明,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到了明日,把头上的头发挑将下来,挽做个髡头,把身上的衣服定将过来,充做个道袍。手里拿着一面招牌,上一段写着“拆字通神”四个大字,下一段写着“治乱兴衰,吉凶祸福”两行小字。翩然走到闹市之中,大摇大摆。一会儿拿出隐身草来,不看见他在那里。一会儿收起隐身草去,又看见他在街市上摇也摇的。只为这一个隐身草,却就惹动了那些番回回,都说道:“这决是个活菩萨临凡!你看他一会儿现身,一会儿不见了。”走了一日不开口,走了两日不开口,走到第三日,晓得那些番子信他得很,却才开口说道:“贫道从上八洞而来,经过贵地。你们众生是那个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我告诉你一个‘治乱兴衰,吉凶祸福 ’,也不枉了我贫道在这里经过一遭。”
那些番回回正不得他开口,听见他说道“你有缘的来问我一个字”,一干番子一拥而来。内中就有一个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故意说道:“你这弟子问甚么事?先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回”字。他本是个回回人家,故此写下一个“回”字。王明又问道:“哪里用的?”番子说道:“问六甲。”王明说道:“既是问六甲,只合生女。”那番子说道:“怎见得只合生女?”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回也其心,三月不为人?你先前不曾做下得人,怎么会生子?却不是只合生女么!”番子大喜,说道:“这个活菩萨,三教俱通。”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耳”字。他因是耳朵有些发热,故此写下一个“耳”字。王明问道:“哪里用的?”番子说道:“也是问六甲。”王明说道:“你这个问六甲主生子,且生得多。”番子道:“怎见得主生子,且生得多?”王明说道:“你岂不闻耳小生八九子?这却不是主生子,且生得多!”这个番子也大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说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母”字。他因是外母家里有些产业,要去争他的,故此就写下一个“母”字。王明说道:“哪里用的?”番子道:“问求财。”王明说道:“若问求财,一倍十倍,大吉大吉。”番子道:“怎见得大吉?”王明说道:“你岂不闻临财母苟得?这却不是一倍十倍,大吉大吉?”哄得个番子越发欢喜,说道:“好个活神仙也!”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番子走向前来,打个问讯。王明道:“写下一个字来。”那番子写下一个“治”字。他因是王明招牌上有个“治乱兴衰”的“治”字,故此就写下一个“治”字。王明说道:“哪里用的?”番子道:“问婚姻。”王明道:“若问婚姻,可主成就。”番子道:“怎见得可主成就?”王明说道:“你岂不闻公治长可妻也?这却不是婚姻成就么?”这个番子因是说得他好,他就欢天喜地,说道:“好个活神仙!我们难逢难遇,在这里也要随喜一随喜,”他即时递上十个金钱,说道:“弟子这些须薄意,奉敬老爷。”王明心里想说道:“我扯这一番寡话,原只为了耸动国王,终不然图人的财帛。若是得了人的财帛,就有些不灵神。”却故意的说道:“多谢布施。只是贫道没用钱处,不敢受罢。”那番子坚意要他受。王明说道:“你再要我受,我就去了。”刚说得一个“去”字出声,一手拿出隐身草来,早已不见了个王明在那里!一干番子都埋怨这个拿钱的,说道:“分明一个好活菩萨,正好问他几桩吉凶祸福,你偏然拿出甚么钱来,恼了他去。”中间有个说道:“若是有缘,他明日还来。”中间又有个说道:“他只在这里经过,哪里常来。”
你一嘴,我一舌,闹闹吵吵,早已惊动了那纳儿寺里四个全真。四个人商议,说道:“街市上有个陀头,只怕是那一位天神体访我们的行事。我和你不免去见他一见儿,看他是个甚么?”白毛道长说道:“我和你去见他,失了我们的体统,只好着人去请他来。”商议已定,差下一个得力的家丁,走到闹市上,伺候两三日,才请到那个陀头。王明心里想道:“我今日做了陀头,就趁着这个机关,却要把几句言话儿打动他的本性。”大摇大摆而去,见了四个全真。四个全真看见这个陀头不僧不俗,倒也老大的犯疑,问他说道:“你从何处而来?”陀头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全真道:“王母宴上可曾少了哪位神将么?”陀头就扦他一句,说道:“只有玉帝查点五方神将,少了几个,发怒生嗔来。”四个全真听见了这一句话,扦实了他的本心,诚惶诚恐,战战兢兢,都不开口,只心里想道:“这个陀头真是一位上界天仙也!”
王明心里明白,又吊他一句,说道:“四位老师父从几时到这里来的?”那四个全真就扯起谎来,说道:“来此才三五个日子。”陀头又说道:“蒙列位师父呼唤,有何见教?”全真道:“相烦拆字起数。”陀头道:“既如此,请写下一个字来。”青毛道长伸手就写个“青”字。陀头道:“何处用?”青毛道长说道:“问刀兵”陀头道:“列位师父,不要怪贫道所说,此数大凶。”道长道:“怎见得大凶?”陀头道:“‘青’字头上是四画,就应在四位师父身上。‘青’字下面却是个‘月’字,月乃太阴之象。阳明为泰,天地交而万物通,上下交而其志同。君子道长,小人道消。阴晦为否,天地不交,万物不通,上下不交,天下无邦。君子道消,小人道长,又且‘青’字左边添一撇,是个灾的“”字,主目下有灾。‘青’字下面添一横两点,是‘责’字,主日后天曹有谴责。若问刀兵,此数多凶少吉。”王明扮着个陀头,说了这一席的话,就把四个道长丢在水棱盂里,骨竦毛酥。四个道长扯着陀头,倒地就是四拜。王明心里想道:“古人说得好:得趣便抽身,莫待是非来入耳,从前恩爱反为仇。”更不打话,一手拿出隐身草来,就不见了个陀头,一溜烟而去。四个道长好不惊慌。
这个惊慌还不至紧,早已有个小番把个陀头拆字通神的事故,一一的告诉番主,且说道:“纳儿寺里的四个道长也拜他做师父,他受了拜,化一阵清风而去。”番王听见这一席话,就说动了他的火,说道:“怎么得这个陀头和我相见,问他一个兴衰治乱,我就放心哩。”即时吩咐左右:“有哪个替我寻得那个陀头来,没官的与他一个官,有官的加他一级职。金银缎帛,不在其内。”自古道:“厚赏之下,必有勇夫。”左右的听见有官赏,又有金银缎帛赏,你也去寻,我也去找。王明心里也在想国王,拿着个隐身草,一会儿在东街,又一会儿在西巷。东街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来了。”西巷人看见,说道:“好了,我的官星现了。”可可的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怎么就落在一个值殿将军手里?值殿将军有些力气,众人抢他不赢,着他一肩,就到殿上。
番王看见是个陀头,满心欢喜,连忙的走下来,唱上两个喏,说道:“不知大仙下顾,有失迎候。”陀头道:“贫道从上八洞王母宴上而来,经过贵地,故此叫几个有缘的来,我和他拆一个字,告诉他一段吉凶祸福,令他晓得趋避之方。即如指拨生人上路,扶持瞎子过桥,也不枉了我贫道到贵地一次。”番王道:“千难万难,难得大仙下降。弟子也有些心事,要请教一番。”陀头道:“既如此,也请写下一个字来。”番王伸手就写个“王”字。因他是个番王,故此就写个“王”字。陀头说道:“哪里用的?”番王道:“问我国家的盛衰兴废。”陀头道:“你国中本无个甚么事,目下当主大贵人临门。”只是一件,多了一干小人在中间作吵,这是你的好中不足。且看你自己的主意如何?”番王道:“怎见得主大贵人临门?”陀头道:“贫道据字所拆,半点不差。你写着是个‘王’字,上一画是个天位乎上,下一画是个地位乎下,中一画是个人位乎中。这却是个三才正位,中间添上一竖,叫做‘王’字。却不是王者一个人,就能兼天、兼地、兼人。却因这一竖来,才成得个‘王’字。这一竖,岂不是主大贵人临门。”番王道:“怎见得有一干小人作吵?”陀头道:“‘王’字侧添一点,不是个玉字?王字是个人,玉字是个物。人而变成个物,又好来,岂不是一干小人作吵?”番王道:“怎见得有一点?”陀头道:“多了。国王,你腰上有一点黑痣。”番王自家还不准信,脱下衣服来,果然腰里有一点黑痣。王明只因有那四个道长,故此胡诌。哪晓得福至心灵,偏诌得这等中节哩!
番王看见说穿了他的痣,万千之喜,只说道:“好个活神仙也!”连忙的又唱上两个喏,说道:“大仙在上,怎么教弟子一个趋吉避凶之方?”王明却将计就计,说道:“国王,你既是晓得要趋吉避凶,贫道就好告诉你了。”番王道:“弟子愿闻,伏乞大仙指教。”陀头道:“你只依贫道所言,凡有远方使客到来,一味只是奉承,不可违拗,便是趋吉避凶。”番王道:“弟子国中有四个道长,可以趋吉避凶么?”陀头道:“那四个道长,就是你腰下的黑痣哩!”番王过了半晌,却从直说出来,说道:“不瞒大仙所说,弟子也是西洋一个大国,平素不曾受人的刀兵,只因纳儿寺里这四个道长,化我金子铸佛像,化我银子盖佛殿。是我问他有何缘故,他说道:‘小国不出百日之外,有一场大灾大难。’盖了这个寺,造了这个佛,叫做镇国大毗卢,就可以替我解释得这一场灾难。弟子虽然依他的话言,留他住在这里,其实心下不曾十分准信。只见近日果有一场凶报,传说道甚么大明国差下几个元帅、一个道土、一个和尚,有几千只船,有几千员将,有几百万兵,来下西洋。一路上执人之君,灭人之国。近日囚着锡兰王,抄了锡兰国,不日就到小国来。这四个道长的话,却不是真?今日又幸遇大仙,故此特来请教。”陀头道:“依贫道所言,当主大喜。你不准信之时,门外就有一个喜信在那里。”番王哪里肯信?王明就弄松起来,拿出隐身草,掩了旁人的眼目,把个“勇”字毡帽带在头上,把个破道袍掀阔来,就披着土黄臂甲。一手元帅国书,一手一张防身短剑,直挺挺的站在朝门外,口里叫道:“送喜信的来见国王。”
国王正在不见了陀头,懊悔一个不了,只见把门的番卒报说道:“朝门外有个送喜信的,说道要见我王。”番王说道:“世上有这样的活神仙,真可喜也!快叫他进来。”哪晓得先前的陀头就是今番送喜信的王明;今番送喜信的王明,就是先前的陀头。王明见了国王,递上元帅的国书,轻轻的说道:“元帅多多拜上国王,我们宝船在大国经过,不敢惊烦,故此先上尺书,聊表通问之意。”番王看见了一封书,已自是不胜之喜;却又加王明说上这几句温存话儿,愈加欢喜。一面叫左右头目,陪着南朝的天使奉茶;一面拆封读之,书曰:
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郑某谨致书于古俚国国王位下:昔我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混一区字,日所出入之邦,皆为外臣;今皇帝念西洋等诸国,僻在一隅,声教未及,故特遣官遍视,索爱猷之遗玺,取归命之表章。帝命有严,予不敢悖。受命以来,波涛不兴,舟航顺流;貔虎之师,桓桓烈烈,遂用化服诸邦。及王之都门,不欲以兵力相加。谨先遣书谕旨,惟我圣天子天所建立,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王宜自择,勿贻后悔!
番王读毕,说道:“这一封书,果真是个喜信也。”对王明说道:“我这里仓卒之际,不敢具书。你与我多多拜上元帅,但遇宝船到日,我这里降书降表,通关牒文,一切准备,并不敢劳元帅金神。”王明又捣他一句,说道:“俺元帅既蒙国王厚意,感谢不尽。只是国王纳儿寺里有四个全真,他还要调兵遣将,不肯甘休。”番王道:“那四个人不过是个化缘的道长,怎管得我们军国重情。”
道犹未了,只见忙忙的走上几个番兵番卒来,口里叫说是:“报……报……报……与我王知道,四个全真,一齐潦倒。”国王道:“你们报甚么军情的?”番兵道:“纳儿寺里四个全真,一齐的皮里走了肉。”番王道:“你从头彻尾说与我听。”番兵道:“四个全真一向无恙,只因前日有个甚么陀头拆字通神,四个人请他来拆一个字,拆得他日下有灾,日后多谴斥。若问刀兵,凶多吉少。四个人一齐纳闷。闷了这等两日,只见本寺里方丈后面,平白地长出一棵树来。一会儿长,一会儿大,一会儿分枝分叶,一会儿散影铺阴。四个全真心上本然是恼,看见这棵树却又吃了一惊,站在树下,站了一会,不晓得怎么样的,就一齐儿挂在树枝上,只剩得是个空壳。”番王道:“有此蜡事,可怪!可怪!前日那陀头说道,四个全真是我腰下一个痣,待我也看一看痣来。看是怎么?”解开衣服,哪里有个痣?番王道:“好活神仙!只是去得快了些,不曾问得他一个端的。”左右头目说道:“这四个躯壳,把怎么处他?”番王道:“一日卖得三个假,三日卖不得一个真。那空壳挂在树上,且自由他。待等南朝元帅兵来,只说是我们缢死他的,也见得一念归附之诚。”
道犹未了,探事的小番报说道:“南朝有宝船千号,战将千员,雄兵百万,势大如山,收在我们海口上,好怕人也!”番王即时上船迎接。王明先已到了船上,见了元帅,把个装陀头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又把个毛道长的事,细细告诉一番。元帅道:“你怎么有这等的好本事?”王明道:“仗着朝廷洪福,元帅虎威,信口诌将出来,尽诌得有好些像哩。”元帅道:“只难得那四个毛道长就死。”王明道:“只怕其中有个缘故。”道犹未了,番王参见元帅。见了二位元帅,见了国师,见了天师,各各礼毕。元帅请他坐下,待以宾礼,问他道:“大国叫甚么国?”国王道:“小国不足,叫做古俚国。”元帅道:“大王叫甚么名字?”国王道:“卑末不足,叫做沙米的。”元帅道:“我大明国皇帝念你们僻处四夷,声教未及,特差我等前来紫诰一通,银印一颗,金币十袋,是用封汝为王。汝诸头目,各升品级,各赐冠带。我昨日致书于汝,只大约说个来意,不曾道及圣恩,盖不敢贪天功为己功也。汝国王可晓得么?”国王道:“卑末荷蒙圣恩,威戴不胜!未及远迎,伏乞恕罪!”元帅道:“远迎倒不敢劳,只问贵国中那四个道长,原是哪里来的?”国王道:“原是游方来的,卑末一时被他所惑。”元帅道:“幸喜终其天年,免得我们这一番争斗。”国王分明要扯个谎,说道:“是我们缢死他的。”看见天师、国师都是通神役鬼的主子,又不敢说将出来,倒是不曾说出来的好。
国师早已接着说道:“元帅在上,你可晓得这四个道长的归宿么?”元帅道:“因为不晓得,故此在这里动问国王。”国师道:“你看着就是。”元帅道:“看甚么?”国师道:“贫道借他纳儿寺里的树来,你们看着。”元帅道:“他这国中也有个寺哩?”国师道:“礼拜寺有三五十处。”
说个“有寺”两个字,道犹未了,眼前就是一棵树,树上分枝分叶,榾柮蓬松,蓬松里面挂着四个道长。元帅看见还不至紧,把个番王吓得抖抖的颤,心里想说道:“这和尚好厉害!怎么一棵树都会移得来?”过了一会,元帅道:“多谢国师指教,请他回去罢。”国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一棵树只听得一声响,哪里是个树,原来是国师的九环锡杖。今番却连元帅也吃了一吓,问说道:“一棵树怎么是根禅杖哩?”国师道:“贫僧曾许下元帅说,这四个道长在贫僧身上,故此今日践这一句言话。”元帅心里才明白,才晓得是前日那根禅杖,才晓得是国师佛力,满口称谢。国师道:“贫僧还自可得,多得王明。”元帅道:“已经登了记录簿上,王明古俚国第一功。”侯公公道:“四个道长怎么只是个空壳?”国师道:“玉帝收回真性去了,只落得一个躯壳在这里,恰像前日的金毛道长一般。”侯公公道:“国师神异,可喜,可喜!”番王看见国师这般神异,安身不住,起身告辞。元帅道:“择日接诏,不可有违。”番王唯唯而去。
到了明日,番王同着各色头目,迎接诏书。两个元帅亲自进去。国王及诸将领谢恩已毕,大开筵宴。饮至半酣,吩咐行院行酒,以葫芦笳为乐器,以红铜丝为弦。弹番弦,唱番歌,相酬相和,音韵堪听。番王择日进上降表,元帅吩咐中军官安奉。递上降书,元帅拆封读之,书曰:
古俚国国王沙米的谨再拜致书于大明国钦差征西统兵招讨大元帅麾下:窃惟惟德动天,惟天眷德;王道荡平若砥,物情煦育望春。颁正朔于四夷,光布神明之政;混车书而一统,载扬慈惠之风。某以弱质,僻处方隅,重荷眷存,承兹宠渥。瞻天颜于咫尺,被法语之叮咛。四序用康,岛屿动圣明之想;五兵不试,边陲无金革之声。总属大陶,不胜战栗。愿言稽颡,无任瞻依。
元帅收了降书。国王又献上进贡礼物,元帅吩咐内贮官收下:
五色玉各四片,马价珠一枚(青色,每一枚价与名马价相值,故名),金厢带一条(赤金五十两,番匠抽如发细,缕之成片,镶嵌各色宝石成带),草上飞一只(兽名,形大如犬,浑身似玳瑁斑猫之样,性最纯善,惟狮象等恶兽见之,即伏于地下,此乃兽中之王也),黑驴一头(日行千里,善斗虎,一蹄而虎毙),胡锦百端(最精,纹成五彩),花蕊布五百匹(以花蕊织成者),芸辉十厢(香草也,色白如玉,入土不朽,唐元载碎之以涂壁,号芸辉堂)。
元帅受了番王礼物,吩咐军政司安排筵宴,大宴番王,尽欢而别。番王道:“故老相传,小国去中国十万余里,何幸得接二位元帅台光!今日之别,足称消魂!”元帅道:“不觉去中国十万余里之外。”王爷道:“十万里之外,不可不勒碑纪程。”老爷道:“王老先生言之有理。”即时吩咐左右,盖造一所碑亭,竖立一道石碣。不日报完,左右来请字,老爷道:“请王爷见教罢。”王爷道:“还是老公公。”老爷道:“还是王老先生罢。”王爷挥笔书之,说道:“此去中国,十万余程。民物咸若,熙皞同情。永示万世,地平天地。”
左右领去,刻成碑铭。番王道:“此存以甘棠之故事。”元帅道:“有中国才有夷狄,中国居内以制外,夷狄居外以事内。汝等享地平天成之福,不可忘我中国。”国王感戴,挥泪而别。元帅吩咐开船,大小宝船俱望西洋进发。行了十数多日,国师坐在千叶莲台之上,一阵信风所过,国师拿住他的风头,又拿住他的风尾,细细嗅了一番。前面这一个国,又是费嘴费舌的,又是损兵折将的。国师来见元帅,告诉这一段信风的情由,元帅道:“再费周折,不胜其劳,怎么是好?”国师道:“宝船前去,虽是向西,宁可照着天清气明上走。但凡黑雾浓烟,都是妖气所结,不可不提防。”元帅即时传令:“各船今后行船之际,在意提防,天清气明方上,任其所行。若是黑烟浓雾,务在拨转机轴,不可违误,军法所在。”军令已出,谁敢有违?
却又行了几日,蓝旗官报说道:“前面望见一个地方,看看相近,敢又是一个国到了。”二位元帅步出船头来,凝眸一望,早到了一个地方,又是一样的世界。只见岛水潆洄,岛树秀密。树上有一等的鸟儿,生得毛羽稀奇,相呼厮唤。可惜不辨它的声音,其实可爱。再近前去,又有一伙小番,也有在岸上打柴的,也有在水里摸鱼的,望见这些船来,仓仓皇皇,抱头而走。王爷道:“快把人上岸,拿住那些砍柴的,问他一个端的,看是个甚么国。”
毕竟不知是个甚么国?有些甚么将领?且听下回分解。
第62 回 大明兵进金眼国 陈堂三战西海蛟
诗曰:
汉使翩翩驻四牡,黄云望断秦杨柳。
万马边声接戍楼,三军夜月传刁斗。
壮君此去真英雄,军士材官入彀中。
赐橐何须夸陆贾,请缨早已识终童。
却说王爷吩咐左右上岸,内中就有一等下得海的,一跃而起,把个砍柴的捉将来,见了元帅。元帅问道:“你这叫做甚么国?”樵者道:“小的这里叫做金眼国。”王爷道:“自太古到今,并不曾看见一个金眼国。就是前此至人,也不曾到得这个地方上,我和你可谓极穷到底矣!”王爷又问:“你金眼国有多大哩?”樵者道:“周围有数千里之远。气候常热,黍稷两熟。又且煮海为盐,捕鱼为食,故此人多勇健好战。”元帅道:“可有城池么?樵者道:“城池虽不十分高深,其实坚固。滨海就是一个关,叫做接天关。把关就是一个总兵官,叫做西海蛟,十分厉害。”元帅道:“可有番船往来么?”樵者道:“也有番船往来。只是艺善者,获其大利;若是强梗者,就吃了他的万苦。”元帅吩咐起去,又叫军政司赏他酒食,樵者踊跃而去。
元帅吩咐五营大都督移兵上岸,掘堑开濠,扎成行寨,四旁密布鹿角,昼夜守以军卒。安营已毕,元帅升帐议事。王爷上前,元帅道:“造化低,又来到这等一个国,怎么是好?”王爷道:“元帅差矣!昔日班仲升一个假司马,随行的只是三十六个人,仗节出关,就能碎鄯善之头,系月氏之颈,一连三十六国,质子称臣,朝廷永无西顾之忧,此何等的功烈!我和你今日宝船千号,战将百员,雄兵十万,倒不能立功异域,勒名鼎钟,致令白头牖下,死儿女之手乎?”元帅道:“鄯善、月氏,都与我同类。这如今西洋各国,动手就是天仙、地仙,或是妖邪鬼怪,先与我不同类,你叫我怎么处他?”王爷道:“也怕不得这些。事至于此,有进无退,自古说得好,不遇盘根错节,无以别利器。吾尽吾心,吾竭吾力。至于成败利钝,虽武侯不能必之于前,我等岂能必之于后。”元帅道:“承教,极有高见!只是事在目前,先求一计。”王爷道:“依学生愚见,西洋僻处海隅,晓得甚么夷夏之分,骤然加以刀兵,岂有不惊骇者。不如把虎头牌传示一遍,看他怎么样儿来,我这里却怎么样儿答应。这才是个先礼后兵之道。”元帅道:“承教,极是。”即时吩咐传示虎头牌。左右道:“差哪一员将官前去传示?”元帅道:“黄凤仙尽熟囤法,差他前去罢。”王爷道:“女将先入,何示人以不武也。”元帅道:“还是王明罢。只是他劳苦太甚了些。”王爷道:“劳而有功,虽劳而不怨,何妨太甚?”即时差到王明。
王明得令,不敢怠慢,拿了虎头牌,竟进番王殿上。番王正在坐殿,文武班齐,恰好正在讲这南船入岛的事故。也有说道来意不善的;也有说道若无恶意的;也有说道待之以礼的;也有说道应之以兵的。纷纷议论不一,连番王也没有个主张。只见值殿的禀说道:“南船上差来一个小卒,手里拿着一面虎头牌,口里说道要见我王。”番王叫着他来见。
王明见了番王,递上虎头牌,长揖不拜。殿上左右喝道:“你是个甚么人,敢不下拜?”王明道:“王人虽微,位在诸侯之上。君乃天朝之人,礼当长揖,何拜之有!”番王只作个不听见的。看过虎头牌,先说若无恶意的,就指着牌上“此外别无事端”一句,说道:“果无恶意。”先说来意不善的,就指着牌上“一体征剿不贷”一句,说道:“还是来意不善。”又是一个一样的议论。
只见总兵官西海蛟出班奏道:“小臣钦承王命,把守接天关。昨日南兵入界,小臣曾经差下控马探得详细。”番王道:“既是探得详细,还是何如?”西海蛟道:“来船约有千号。一只船上扯着一面黄旗,黄旗上写着‘上国征西’四个大字。船上刀枪密密,剑戟林林,精兵如云,猛将似雨。总兵元帅,一个是甚么司礼监掌印太监,姓郑;一个是甚么兵部尚书,姓王。内中还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还有一和尚,是朱皇帝亲下龙床,拜他八拜,拜为护国国师,能怀揣日月,袖囤乾坤。从下我们西洋来,已曾经过一二十个番国。大则执人之君,灭人之国;小则逼勒降书降表,索取进贡礼物。今日来到我们国中,他岂肯轻放于我?”番王道:“他既是不肯轻放于我,我们却怎么处他?”西海蛟说道:“我国素称强盛,雄视西洋。今日事至于此,岂可束手待毙,贻笑于四邻!小臣情愿领兵出战,效死决一雌雄。一则分主上之深忧,二则存我千百年之国土。伏望我王鉴察。”
番王还不曾开口,班部中闪出一个老臣,愁眉逼眼,咧嘴呲牙,挪也挪的,挪向前来,奏说道:“不可!不可!”番王起头视之,原来是左丞相肖哒哈。番王道:“左丞相,你说甚么不可?”肖哒哈说道:“小臣奏道:厮杀不可。”番王道:“怎见得不可?”肖哒哈道:“南兵深入我国,不遽加我以兵,又先示我以牌,此先礼后兵之计。我们若是一径和他厮杀,他说我们不知礼义,就识破了我外国无人。依老臣愚见,也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番王道:“怎么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肖哒哈道:“厚待他的来使。即差一个能言、能语、通事的小番,回复他道:‘我金眼国与你中国相隔遥远,一向不相侵犯。今日无故加兵于我,岂不曲在你南朝?倘能拨兵回朝,则敝回当以金帛牛酒犒师。此外若是过来一毫,不能听命。若说你大国有征伐之师,我小国却有御备之固。惟主将图之。’先尽我这一番礼,他若是肯从,彼此大幸;他若不从,其曲在彼,其直在我。兵出有名,战无不胜。这却不是还他一个先礼后兵之计?”番王道:“此计大高!”即时吩咐从厚款待来使。
即时差下一个小番,回复元帅,说道:“只愿犒师,不愿降表。”元帅道:“只愿犒师,不愿降表,是何高见?”王爷道:“番王本心要战,因为我们先加他以礼,他却故意说出这两句话来。一则是见得他国中有人;二则是慢我军心,他还得以就中取事。”元帅道:“既是他们有此见,何以处之!”王爷道:“昨日夜不收说是把守接天关的西海蛟,身长丈余,头大如斗,勇猛不可胜当。番王倚靠他做个万里长城,在这里诸将中,只怕还没有他的对手哩!”
道犹未了,帐下一人历阶而上,身长八尺有余,双肩山耸,面如重枣,一部虎须,戴一顶太岁盔,披一副油浑甲,穿一领团花织就锦征袍,束一条玲珑剔透黄金带,手拖着一条丈八蛇矛,一手掐着一条黄金花带,高叫道:“元帅何小觑于人也!喑哑叱咤,千人自废,从古到今,只有一个楚霸王勇猛不可胜当,怎么后来又死于韩信之手?岂可一个些小西海蛟,末将们就不是他的对手!”王爷起眼看来,原来是个水军大都督陈堂。王爷心里想道:“此人既出大言,必有大用。用人之际,焉敢小觑于人。”连忙的赔个笑脸,说道:“学生失言了。陈将军英勇著闻,兼资文武,此去必然成功,勿以学生之言介意。”三宝老爷道:“陈将军自去调拨罢,务在成功,不可造次。”陈堂拂衣而起。临行,王爷又叮咛他道:“陈将军,你要晓得,我军深入重地,利在速战。你须要在接天关下结寨安营,引诱得敌人出来,与他交战,这叫做反客为主之法,才获全胜。”陈都督得了将令,自去调拨。
即时领了马步精兵三千,前去接天关扎下寨,安了营。早有巡逻的小番报上关去。关上又有一等巡逻的番官报上番王。番王心上有些惧怯,即忙宣进西海蛟来,商议退兵之策。西海蛟未及开口,先有番王第三个太子,长身黑脸,伛眼兜腮。自小儿有些膂力,长大来习学些拳棒。渐渐的武事熟娴,又兼有些谋略。能使一口合扇刀,能飞三枝流火箭。上阵厮杀之时,俨然像个游龙盘绕之状,故此名字叫做盘龙三太子,西洋各国倒是有些惧怯于他,叫上一声,闻名抖战;走一下过,见影奔逃。年方一十八岁,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就跪着禀道:“南兵远来,得胜骄纵,眼底无人,自谓我国唾手可得。其实兵骄者败,欺敌者亡。他先有败亡之机,望父王一切军务,俱付西总兵裁处,自有妙计。孩儿虽然不才,愿协力同去,万望父王宽心!”番王道:“若是西总兵肯一力担当,阃以外将军制之,寡人岂敢中挠?”西海蛟说道:“养军千日,用在一朝。君令臣共理也,怎么说个肯不肯的话?又且南兵远来,久战疲敝,诚不足惧!但凭小臣胸中的本领,但凭小臣手里的兵器,若不把这些蛮子们杀得片甲不归,誓不回朝!伏望我王鉴察!”
番王看见三太子一段英勇,已自有三分之喜,却又听见西海蛟一席玄谈,这个喜就有十分了,说道:“天生下你两个人来,扶助我的社稷,吾复何忧?但须早奏捷音,慰我悬望。”即时取过一副镶金的鞍马铠甲来,赐与西海蛟,解下自己身上的金佩来,赐与三太子。二人拜谢,饮酒三杯,各绰兵器上马。三太子对西海蛟说道:“‘兵之情贵速,兵之机贵密’。我和你两枝兵,不可连成一路。”西海蛟道:“怎么不可连成一路?”三太子道:“若只是连成一路,南兵得以悉力抵敌,胜败未可知也。”西海蛟道:“不成一路,却待怎么?”三太子道:“我和你本是两枝兵,还分做两路。你领一枝军马先去,遇着南兵,便要与他厮杀。我领一枝军马随后策应你们,等待南兵和你们厮杀之时,我抄出其后。你抗其吭,我扼其背,南兵腹背受敌,其势一定抵挡不来,怕他不输?”这一段就见三太子有些谋略。西海蛟道:“妙计,妙计!学生先行,恕僭了。”西海蛟先行,三太子随后。各自下关,各自下寨。待到明日天早,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一员大将来,身长八尺有余,两肩山耸,面如重枣,一部虎须,果然好一个水军大都督陈堂。陈都督起头一看,只见番阵上吹得海螺一声响,打得鼍鼓三声,早已闪出一员番将来,身高一丈,头大如斗,金睛红发,相貌狰狞,坐下一匹黄彪马,手里拿着一样兵器,上半节有三尺围圆,下半节有斗来粗细,长有二丈来长,重有三百斤,原来是一根铁梨木粗粗糙糙的方梁,名字就叫做方天梁。陈堂看见他生得有些古怪,劈头就喝上他一声:“唗!你是甚么人,敢下关抵敌?”番将张开口来吆喝一声。这一声尽像个雷公霹雳,说道:“吾乃西洋金眼国亲王驾下总兵官西海蛟是也。你是何人?”陈都督道:“你没有耳朵,也有鼻子,岂不闻我是大明国征西水军大都督陈爷?”西海蛟说道:“你是大明国,我是金眼国。我与你素不相干,焉敢领兵侵犯我的疆界!”陈都督道:“我无事不到你国来。因我大明国太祖高皇帝驱逐胡元,爱猷过海,却被他白象驮了我们的传国玉玺,以至西洋。我等特来取这个玉玺,兼取你们的降表降书,正令你们归我王化,不终于披发左衽。你可晓得么?”西海蛟大怒,骂道:“你休得在这里胡讲!你若要我的降表降书,须则是海枯石烂。你且看我手里拿着是个甚么东西?相烦你就问他一声,问他肯不肯么?”陈都督也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说道:“番狗奴!你有个甚么武艺?你是个甚么兵器?敢在我跟前来夸口。”掣过丈八蛇矛来,照头就是一戳。西海蛟急忙举起方天梁,急架相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杀做一堆,砍做一处。
西海蛟兵器虽重,重了就呆,到底使得不活套。陈都督蛇矛虽小,小的就乘,终久使得灵变。你看陈都督人又精神,蛇矛又神出鬼没,雨点一般相似。一上手就杀到百十余合。两家子却敌一个住,不分胜负。陈都督心里想道:“这番狗奴尽有些本领,急忙里不得赢他。莫若卖个破碇,耍他一耍。”心里筹度已定,手里把个丈八蛇矛,虚晃了一晃,拍马望本阵而逃。西海蛟只说是真,放开马赶将下来。赶得看看将近,陈都督掣过一枝神标,扭转身子,照直标将过去。原来西海蛟又有些灵性,也在提防陈都督的暗箭暗枪。只看见是枝标,他急忙里取出水磨鞭来,一声响,把枝标早已打落在地上。陈都督看见,吃了一惊,说道:“这贼奴这等眼快手疾,好生怕人!”连忙的取出那两枝标来,一齐放将去。那两枝标就齐奔着西海蛟的顶阳骨上。西海蛟看见两枝标,不慌不忙,扭转身子来,一手举鞭,一手举梁,卖弄他平生的本领。只一声响,两枝标又齐齐的落在地上。陈都督就吓得面如土色,说道:“我这神标,不知取了多少上将之头。假饶他是个能者,也只好招架得我一枝,再没有个三枝落空之理!哪晓得反被这厮把我的都打落在地上。”一时怒发如雷,举起丈八神矛来,直取番将。番将又是方天梁往来厮杀。
两家子正杀在酣处,一声海螺响,陈都督背后撞出一员番将来,长身黑脸,伛眼兜腮,骑着一匹番鬃马,使着两口合扇刀,高叫道:“南朝蛮子,走到哪里去!你可认得我盘龙三太子么?”陈都督看见又添一员番将,越发抖擞精神,左来左杀,右来右杀,便杀得好。自古道:“好汉不敌俩。”况兼西海蛟、三太子又都不是个服主儿。陈都督心里想道:“这一阵只怕有些假哩!怎么假哩!莫说要赢他,只怕扯个平过也是难的。”心上倒也有些儿吃慌。
正在慌处,只听得一声炮响,三太子背后又撞出一员南将来,面如黑铁,须似钢锥,骑一匹乌锥马,使一杆狼牙棒,高叫道:“番狗奴!你们既是要充好汉,怎么两个夹攻一个么?你是好汉的,过来尝一尝我的狼牙棒么!你可认得我张爷么?”三太子转过头来,只见这等一个异样的黑人,骑一匹异样的黑马,使一件异样的兵器,心上不敢怠慢,勒转马来,舞刀相架。张柏只是一片狼牙钉钉将去。三太子也只是一片合扇刀刀将来。张柏心里想道:“天色已晚,哪里就会赢得他,莫若使个蛮力,耍他吃我一吓。”舞起那个钉来,只照着他的合扇刀上打,打得玎玎当当的响,就像大中桥上卖糖的镗锣儿响一般。盘龙三太子果是吃吓,心里想道:“他的兵器好厉害也!喜得打在刀上,若是打在我身上,却不打坏了我么?此人不可与他争锋。莫若借着这个天晚,各自收兵,到了明日,再作道理。”三太子道:“今日天色已晚,饶你去罢。你明日再来,领我的刀也!”张柏道:“你也只有这等的本事。明日再敢来么?”陈都督收兵回营,参见元帅。元帅道:“今日功展何如?”陈都督道:“番将武艺高强,急切里不得胜他。若不是张某来,险些儿还要输阵。”元帅道:“怎么还要输阵?”陈都督却把个厮杀的事故,细说一遍。元帅道:“既如此,再着张柏出阵,协力攻战。你二人凡事小心在意,再看明日这一阵何如。”
到了明早,红日东升,蓝旗官报道:“西海蛟又在阵前讨战。”张柏道:“末将先行,都督留后罢。”陈都督道:“先声足以夺人之气。若是张将军你先行,他只说是我学生害了惧怯,今后他却易视于我了。还是我学生先行。”陈都督出马,高叫道:“你这说大话的番狗奴,怎么要人来帮杀哩?”西海蛟说道:“你这不知死的贼,你还要出来,直待我一方天梁打你做个肉饼,你才甘休。”陈都督道:“嘴险到甚么?”方天梁就是照头一戳。那丈八神枪,恰像流星赶月一般。西海蛟抡动方天梁,也只了得个平过。上手又是三五十合。两家子正杀在兴头上,张狼牙就急性起来,一匹乌锥马,一杆狼牙钉,直钉着西海蛟。西海蛟杀在好处,哪里又顾得旁边有个人算计他来。自古道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知道盘龙三太子,看见张狼牙暗算他的西海蛟,他就连忙的取出一枝火箭来,紧照着张狼牙的背上,扑地响中上一箭。这一箭可可的落在甲上。西海蛟倒不曾钉得着。水火无情,自己甲上发起火来。陈都督看见,心里说道:“这个狼牙钉,又在惹火烧身哩!”三太子心里也说道:“张狼牙这一烧,不死也是一块火炭哩!”张狼牙自己慌起来,狠是一声喝。这一声喝,就像半空中响一声雷。你说是一声假雷,逼真的黑风从地而起,大雨自天而降:
雨逞风威偏泼倒,风随雨势越颠狂。
风风雨雨相追逐,任是天公没主张。
风又大,雨又大,刮的刮,淋的淋,连两边的将军,两边的兵卒,都存身不住。莫说只是铠甲上那星星之火,只当不曾听见,各自收兵。张狼牙无恙。这也莫非是天心辅助我南朝也,莫非张狼牙气数不该断绝。三太子说道:“张狼牙肚子里有个雷公。”西海蛟道:“怎见他肚子里有个雷公?”三太子道:“若不是肚里有雷,怎么开口雷就响?”西海蛟说道:“贤太子你有所不知,前日哨探的小番告诉我说道,南朝有一个道士,官封引化真人,能呼风唤雨,役鬼驱神。这个莫非就是他的徒弟,故此也会呼风唤雨。”三太子道:“似此呼风唤雨,倒也有些难赢他。”西海蛟说道:“事到如今,只好向前,不可退后,怎么怕得他成,到了明日再处。”
到了明日,张狼牙当先出阵,高叫道:“甚么三太子的番狗奴,你只会背地里放暗箭。你今日明打明的出来,我和你杀三百合来,你看一看。”三太子听见指名要他,他就番心作恶,抖胆行凶,跨上番鬃马,使着合扇刀,径自奔出阵来,也叫道:“你昨日还烧不死哩!今日又来领刀么?”张狼牙道:“你今日再放出一枝火箭来么?我就放出个轰天划地的雷公,却照头还你一下。我就放出个翻江搅海的风,却连你这金眼国都翻过来。我就放出个倾盆倒钵的雨,却连你这金眼国都淹将起来。那时节问你敢也不敢。”三太子因是眼见他昨日的手段,故此不敢回言,也不敢放箭。张狼牙看见他有些气馁,抡起狼牙棒来,劈头就打。三太子也打起精神来,举刀相架。你一来,我一往,你一上,我一下,砍做一堆,绞做一处。
大约有了百余合,陈都督站在阵后说道:“昨日张将军助我的兴,我今日岂可袖手旁观。况兼前后夹攻,贼势必败。”算计已定,即时把马一夹,一杆枪斜拽里径奔着三太子的身上。陈都督指望斜拽里一枪,出其不戒,攻其无备,一战成功。哪晓得好事多磨,西海蛟又在番阵上看见。看见还不至紧,他就勒转个马头,竟抄在陈都督的背后,照着后脑上就是一方天梁。这一方天梁后脑上倒不曾打得着,把个战马后胯上打翻了,打做两截,后一截落在地上,前一截吊在天上。陈都督坐在马上,吃他照前一闪,手里挺着枪,却不照前一伸。这一伸又伸得巧,伸在三太子的马头上,又把个番鬃马戳通了面门。三太子又吃他一闪,两家子却闪下马来,就在平地上一个一杆枪,一个合扇刀,急忙里杀了两三合。西海蛟怕三太子有失,救转三太子去了。张狼牙怕陈都督有失,救陈都督回来。各自收兵。
陈都督同了张狼牙参见元帅。元帅道:“连日出阵,胜负何如?”陈都督道:“昨日张柏吃三太子一火箭,甲上发起火来。今日小将吃西海蛟一方天梁,把个马打做两截。幸赖天子威灵,主帅洪福,昨日天降大风大雨,才解了火灾。今日无意中一枪,伸在三太子马头上,互相闪失,才讨得个平开。不然,末将们都做了泉下之鬼,怎能够再见元帅尊颜?”元帅道:“这等的泼赖番人,怎么得赢得他一阵?”张狼牙说道:“元帅宽心,明日小将单丁只马,一定要活捉这两个番人。若是捉他不来,誓不相见!”元帅道:“张将军,你休要这等急性,且看两个番将明日怎么出来。”
却说那两个番将先前在番王面前说大了话,恐怕番王见怪,一连杀了三日,苦不曾有个甚么大功劳,心下生出一个计较来,叫两个小番前去飞报番王,说道:“厮杀三日,先一日不分胜负,第二日,三太子一枝火箭,烧死南朝一员副都督。第三日,西海蚊一方天梁,打死南朝一员大都督。这如今一个太子,一个总兵官,一路凯歌而回。”番王大喜,差官迎接。接着入关,大排筵宴贺功。番王道:“连日大捷,多得总兵官之力。”西海蛟说道:“多得贤太子之力。”三太子道:“还是总兵官功绩居多。”番王道:“南船还在,几时退得?”西海蛟道:“不出三日之外,一定要枭他的元帅,捉他的将官。若不成功,誓不回朝见王!”
毕竟不知西海蛟后来胜负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63 回 金天雷杀西海蛟 三太子烧大明船
诗曰:
天低芳草誓师坛,西海蛟多战地宽。
鼓角迥临霜野曙,旌旗高对雪峰寒。
五营向水红尘起,一剑当风白日看。
从此大明征绝域,任谁番部怯金鞍。
却说三宝老爷请上王爷同升宝帐,文武百官会集帐前。老爷道:“番将无知,累来讨战。连日中间,虽不曾大败,却不能取胜于他,怎么是好?你诸将中有谁勇略过人,跑出阵前擒此二将?成功之日,官上加官,职上加职。”老爷问了这几句,诸将都面面相觑,半日半日不作声。马公公笑一笑,说道:“朝廷养军千日,用在一朝。难道这等一个番将,我军中就没有一个英雄豪杰敢去敌他?”自古道:“激石乃有火,不激原无烟。”倒是马公公这几句话儿,一下子就激出一个将官来,历阶而上,高叫道:“元帅何视诸将之薄也!末将不才,愿借一枝军马,前去擒住番狗奴,献于麾下。元帅心下何如?”众人举目视之,只见其人身长三尺,膀阔二尺五寸;不戴盔,不穿甲,就像一段冬瓜滚上帐来。原来是征西右营大都督金天雷。
元帅问说道:“金将军,你有何良策足破敌兵?”金天雷答应道:“凭着末将这一柄神见哭的任君镋,怕他甚么番狗奴。”元帅闭着两只眼,把个头儿摇几摇,说道:“那西海蛟身长一丈,膀阔三停,你这三尺长的人,抵不得他半节腿。况兼他英勇过人,又有盘龙三太子辅助。这两日饶是陈堂、张柏,尚不能取胜,你怎么是他的对头?”这一席话儿,把个金天雷激得只是暴跳,高叫道:“呸,元帅差矣!岂不闻蟁蚊呸牛,巨象畏鼠?人有技能,岂在大小!昔日王莽篡汉,光武中兴,王莽名下有一个大将,名字叫做巨无霸,身长丈二,腰阔十围,就是金刚一般的汉子。况兼又有一面聚兽铜牌,拿起个牌来晃一晃,虎、豹、豺、狼蜂拥而来。哪一阵不赢,哪一阵不胜。昆阳城里该多少的英雄豪杰,都不能当其锋。后来出下一员小将,姓郅名恽,表字君章,身躯不满三尺,只当得土地老子一个孙儿。大破巨无霸于昆阳之西,反令王邑、王寻等死无葬身之地。今日西海蛟的英勇,未必好似巨无霸。末将虽是这等一个矮小人儿,本领高强,却不把个郅君章搁在心上。元帅今日统领十万雄兵,出在十万余里之外,若但以形貌取人,只怕诸将之心,都有些冷冷儿的样子。”元帅一时不曾开口,金天雷又跳将起来,枪架子上取过一枝枪来,抡上一会。哪里是杆枪?只当得个灯心拐棒儿样子。撇掉了枪,刀架子上取过一口刀来,舞上一会。哪里是口刀?只当个半边河瓢儿样子。撇掉了刀,壁上取过几张硬弓来,一拽一张折,两拽折一双。撇掉了弓,拿起自家神见哭的任君镋,使将起来。耳朵里只听见一片响,眼里头哪里看见有个人。饶你是个流星赶月,没有这等圆;饶你是个飞雁盘雏,没有这等快。王爷看见金天雷英雄绝伦,即时站起来叫说道:“且住!且住!”
道犹未了,天师、国师一齐到来。相见礼毕,分宾主坐下。元帅道:“二位老师下顾,有何见教?”国师道:“贫僧特来恭喜。”元帅道:“连日战不胜,攻不取,有何恭喜,敢劳国师?”国师道:“不是恭喜连日,却是恭喜今日。”元帅道:“今日弓未上弦,刀未出鞘,怎见得恭喜?”国师道:“金将军出阵,手到功成,故此特来恭喜。”天师道:“今日的功劳,应在金将军身上,委是可喜。”王爷道:“学生也料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金天雷正在负屈,不得自伸,听见国师说他恭喜,天师也说道可喜,王爷也说他功成。这一夸奖,就把个金天雷奖得喜上眉峰,平添胆略,高叫道:“末将此行,若不枭西海蛟之头悬于高竿,和千古郅君章做个知己,誓不为人!”元帅道:“万代瞻仰,在此一举。你务在小心,不可造次。”金天雷禀道:“二位元帅在上,天师、国师在前,兵法有云:‘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今日之事委托末将,中间行止疾徐,俱凭末将,元帅幸勿见罪!”元帅道:“只在到头一着,其余的悉恁尊裁。”金天雷拜辞而去。元帅又叫过军政司来,取只羊樽酒送到右营里金爷处,劝他满饮一杯,教他早枭番将之头,以慰众位老爷悬望。
金天雷拜受已毕,心里想道:“为将不在大小,看各人的本领何如。交锋不在恶杀,看各人的志量何如。我今日说了这几句大话,好不一战成功?只是这个功却也不是容易成的,须则是拿出个智量来才是赢手。我今日是个甚么智量?兵法有云:‘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这如今贼势方张,我且退缩他两日,致使他志骄气盈,方才一鼓擒他,岂不为美!”筹策已定,一连坐了三日,并不曾出兵。每日间只听见蓝旗官报道:“番将西海蛟又来讨战。”金天雷只作不知,内中也有说道:“金将军平素性急,怎么这几日如此宁奈?”也有说道:“金将军开大了口,说大了话,收拾不来,故此忍着。”
西海蛟说道:“只讲南船上雄兵百万,战将千员,原来都是些假话。只这两三日,并没有个将官敢来出阵。可笑!可笑!”到了第三日上,三通鼓响,南阵上拥出一个将军,长不满三尺,没甲没盔,坐在马上,就是一段冬瓜。西海蛟看见,就笑一个不止。金天雷心里想道:“你笑我么?我还一个好笑哩!”西海蛟说道:“果真的南朝没有了人,把这等一个小孩子叫他来做将军!只消我一指头,就打他做两截。只一件来,打死他也不见我的手段。我且问他一声看。”叫声道:“来者何人?你莫非是那个庙里急脚地里鬼?怎敢来寻我金刚么?”金天雷大怒,说道:“臊狗奴,吾乃大明国朱皇帝驾下征西右营大都督。你这犬羊异类,敢来欺灭我么?你纵有血肉千斤,只好去挡刀抵箭,终不然你有甚么用处?”西海蛟又笑了一笑,说道:“这矮贼人儿虽小,嘴其实尖。蚊早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我如今先把你这个贼鬼嘴割将下来,且看你怎么?”道犹未了,一柄方天梁,照头照脑就是几下。金天雷却又古怪,不拿出任君镋来,只掣过一杆枪,抡下抡下。西海蛟来得松,他又抡上前去;西海蛟来得紧,他又抡退后来。抡上抡下,抡了一日。盘龙三太子看见,急性不过,拿起合扇刀,劈面砍将过来。金天雷看见他砍得狠,拖着一杆枪,望本阵而跑。三太子埋怨西海蛟道:“拿这等一个娃子,和他厮杀杀了一日,还不曾赢他,你倒不害羞哩!”西海蛟道:“杀此小贼,何足为强!待我明日,一方天梁筑他做块肉泥就是。”
到了明日,金天雷又来出阵。西海蛟说道:“你这娃子,何不去抚养成人罢?只管来自送其死!”金天雷大怒,骂说道:“你这臊狗奴?焉敢小觑于吾。”骂便是骂,手里又不是任君镋,又是一口刀。举起刀来,直砍上西海蛟的面上去。西海蛟哪里睬他,随意提起个方天梁来,左一支,右一架。金天雷的刀,只在方天梁上刮当刮当的响。三太子斜拽里又插将来。西海蛟说道:“贤太子请回罢,只这等一个小孩子,要我们两个人杀他,不可使闻于邻国。”三太子说道:“此言有理,我且回朝,但有别的甚么将官出来,你且再来请我。”这只是三太子的命不该绝,还有几日禄米未完,故此走了,他回朝去了。这两个人又是这等混了一日,不分胜负。金天雷回营,参见元帅,元帅道:“金将军,你一连出阵两日,并不曾成功,你若是战他不下,莫若差几员名将,并力攻他,或者还有个好处。不然,长了他的英气,大了他的胆略,往后去急忙里难得蠃他。”金天雷说道:“末将正要骄他的志,盈他的气,不患不成功。”王爷大笑起来,说道:“正合我学生之见。”元帅心下明白,却又怕走漏了消息,故意的说道:“你这些人都是巧言令色,不能赢人,反有这许多闲话。左右的着他出去,闭上了营门。”这都是兵不厌诈处。
到了明日,西海蛟又来。金天雷又去,又是一杆枪,舞上舞下。西海蛟到了三日,心上有些吃恼,尽着那些蛮气力,都拿将出来,狠着是一方天梁。金天雷明是要卖上破绽他看,迎着他一枪,一枪就折做两截。金天雷折了枪,带转马来,连人连马,一跳跳起来,就跳在圈儿外面。又支起—口刀,舞上舞下。西海蛟尽着蛮气力,又狠着是一方天梁。金天雷又卖个破绽他看,迎着他一刀。一刀又折做两段。金天雷断了刀,带转马来,连人连马,又是一跳跳起来,跳在圈儿外面,却才掣过那一百五十斤重的任君镋来,手里舞得就是游龙出洞,飞雁投湖。西海蛟猛空里看见,吃了一惊,心里想道:“今番却错上了坟也!这等的一个毛人,倒用着这许大的兵器,怎么敢小觑于他。”自古道:“天君泰然,百体从今。”西海蛟心上吃了慌,手里就有些作怪,分明是抖擞精神,和金天雷厮杀,不知怎么样儿,—梁打将—下来,金天雷这里就是一镋挑将上去.可可的方天梁撞在任君镋上。那镋就是锋刺一般。这莫非是西海蛟该是命短,金天雷该是成功?只听得叮当一声响,把个方天梁就铲做了两段。西海蛟已自是心上吃慌的人,又断了这个方天梁,花子死了蛇——没有甚么弄的了。怕他甚么人不着吓罢,吓得只是魂不附体,魄不归身,坐在马上头轻脚重的。金天雷又巧,把个任君镋照他脑背后晃他—晃。他连忙的扭转头来,把个半段方天梁还去一架。刚才扭转头来,那边下壳子上已是—镋,把个斗大的头,扑的一声响铲将下来。番兵们去了头目,哪敢向前,只是四下里逃生奔命。金天雷一片镋,不知断了多少人的头,直杀得不见了人,却才拿了斗大的头来见元帅。
二位元帅大喜。天师、国师都来贺功,国师道:“贫僧的恭喜可是真么?”老爷道:“多谢国师指教。但不知国师是何高见?”国师道:“贫僧没有甚么高见,只说西海蛟怎么是个金天雷的对手,你把这个名字去想就是。”老爷道:“国师之言有理。西方也属金,海在下,天在上。海里的蛟,怎么敢敌天上的雷,只是一死而已。国师之言,何等有理!但不知天师也说道今日的功劳,应金将军身上,是何高见。”天师道:“贫道以数观之,得个金木相刑之数。金将军是金角木蛟,西海蛟却不是木?故此贫道晓得功劳在他身上。”老爷道:“天师之言有理。但不知王老先生你也说是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先生是何高见?”王爷道:“学生以理揆之,怎么的理?西海蛟连日得胜,已自是志骄气盈,眼底没有人了。再加上金将军人物矮小,不起堆垛,他必然藐视于他,欺他是个矮子。自古道:‘兵骄者败,欺敌者亡。’以此理揆之,学生就知道今日之功,成在金将军手里。”老爷道:“三公之见,妙哉!妙哉!王老先生是一个理,天师老先生是一个数,国师老爷兼理兼数。诸公不言,言必有中。”即时吩咐纪录司纪功;吩咐军政司摆宴,大宴庆功。正是:
三十羽林将,出身常事边。
春风吹浅草,猎骑何翩翩。
插羽面相顾,鸣弓上新弦。
射麋入深谷,饮马投荒泉。
马上共饮酒,野中聊割鲜。
相看拚醉饮,从此勒燕然。
筵宴已毕,元帅又吩咐取过银牌彩缎来,赏赐金天雷。手下将佐,各各有差。又吩咐取过西海蛟斗大的头来,竖一条高竿于接天关外,把他的头悬在高竿之上,号令诸番,迟降者以此头为例。
却说金眼国国王听见西海蛟砍了首级,不觉放声大哭,哭得好不痛苦也,说道:“西海蛟乃是我国中的擎天白玉柱,跨海紫金梁。今日一旦丧于南人之手,再有何人能扶助我的江山,能撑持我的社稷?”说了又哭,哭了又说。
说犹未了,只见把关的番兵飞跑而来,报说道:“南朝人到我们的关外竖一根高竿,高竿之上悬挂着西总兵的首级。首级上插着一面红旗,红旗上写着‘迟降者以此为例’七个大字,号令关中,出言无状。”国王又听知这一场报,越发哭哭啼啼,哭一个不了,啼一个不休。盘龙三太子说道:“西总兵为国亡身,今被悬竿之惨。孩儿无以报他,情愿统领一枝人马,开关截战,枭取那个矮狗奴之头,也把他来悬在关上,才了得个冤报冤之事。”国王道:“孩儿差矣!我兵新丧主帅,人无战心。况兼他那里出阵之时,未必就是那矮子,怎么就能够冤报冤么?”三太子道:“既不能冤报冤来,我且领枝人马冲下关去,夺回西总兵之头,葬之以礼。这也不失以德报德之道。”国王道:“孩儿也未可造次。南人诡计极多,他既是要号令我国中,岂可不设兵守御。或者以此为饵,四路里埋伏军马,未可知也。难道就是以德报德?”三太子道:“既不能冤报冤,又不能德报德,教孩儿这一点心怎么能够表白?”国王道:“我也想来,这如今没有别法,只得备办三牲礼物,到关上对着他的头祭他一番,聊表我们一念之诚罢了。”三太子说道:“父王之言有理。”即时备下三牲,陈设供案,遥对着西总兵的头大祭一番。奠三杯酒,焚几炷香,读一篇祝文。文曰:
维某年某月,金眼国国王莫古末伊失谨以庶羞之仪,致祭于总兵官西海蛟而言日:呜呼!维我有国,维将军赫。衽兹戈兵,奋彼羽翮。有锋斯摧,无梗不馘。余方寄之干城,而胡罹藁竿之厄。虽然将军之头可断,将军之心不可剨;将军之头可悬,将军之志不可摘。呜呼!生抱豹韬,死襄马革。悠悠彼苍,将军何忒!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祭毕,一个国王,一个三太子,抱头而哭。哭声未绝,只见祭桌上一只鹅平白地跳将起来,叫了一会,却说道:“太子哥,太子哥,前行还主折人多,赔了一壶酒,还要赔着一只鹅。”国王、太子都吃了一惊。国王道:“这莫非是西总兵有灵,来告诉我们的祸福?我儿,只怕前向凶多吉少。不如趁着此时,献上一封降书降表,也免得举国生民涂炭。你意下何如?”这几句话儿,分明说得有理,哪晓得三太子是血气方刚之人,知进而不知退,即时大怒,说道:“父王差矣!岂可因这些小妖谶,误我军国大事。”道犹未了,一手挝过鹅来,一手提起剑来,把个鹅一挥两段,高叫道:“凡我臣子有不尽心报国者,罪与此鹅同!”太子这一发怒之时,左右们无不凛凛。国王心下十分不悦。当有一个驸马将军,名字叫做哈里虎,看见国王不悦,跪上前去,禀说道:“胜败兵家之常,虽然折了西总兵,幸有三太子在这里。三太子英雄盖世,韬略无双。莫说一个西总兵,就当得十个西总兵。莫说一个南将,就当得百个南将。既是太子尽心为国,小臣辈何敢贪生!凡有差遣,愿效犬马之报。”
国王听见驸马将军这一席劝解,心上才有些欢喜,说道:“非我志馁,肯服输于人,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狗也,故此莫若早些回头罢!”三太子说道:“父王宽心!不是孩儿空口所言,孩儿有个退兵良策,哪怕他百万南兵,也不在孩儿心上。”番王道:“是个甚么良策?你说来我听。”三太子道:“南朝既斩了西总兵,料定了我国中再没有个能者,防备之心渐渐的懈怠;况且他的宝船停泊在我内港,水路曲折,他岂能尽知。我若还是陆路上厮杀,胜败尚未可必。孩儿今夜拨出海鳅船五百只,顺风直下,装载火箭、火枪、火药之类,趁他在睡梦中间,放起火来,烧他几百号,且惊他一惊。这叫做‘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孙武子最上兵法,岂不为美!却又再调驸马哈里虎,领一队人马,陆路上截杀他一番,教他背腹受敌,支持不来,活捉他的将官,生擒了他的主帅。到家之时,割下他的头,也挂在竿子上,却不替西总兵报了这个仇。岂不双美!父王,你说此计何如?”番王说道:“此计也还通得。”哈里虎道:“太子妙算,真有鬼神不测之机。我王社稷安于泰山,何虑南朝人马。”番王道:“既如此,你们依计而行。只是不可轻易,不要贻我以后忧就是了。”
盘龙三太子别了番王,自行其计。坐上牛皮番帐,点齐五百只海鳅船,精选一千余人会水的兵卒,另选四员水军头目做个副将。一更上了海鳅船,军士都坐在舱底上,寂寂无声。恰好的这一夜月白风清,波恬浪静,海鳅船五百只,顺着那一股流水放将出来,看看的将近宝船,大约还有—二里之远,三太子传下将令,把这些大小海鳅船,一齐湾住,着两只巡哨的小鳅,轻轻的前去打探。一会儿,打探的回来说道:“南船上人人都在做梦,个个都在打呼,只有一只船上有些灯亮。”这灯亮不知是谁?原来是官封引化真人张天师。天师怎么还有灯在?却说天师坐在朝天宫里,心里似梦非梦,眼儿欲开未开。
只见一个穿红的走到面前来,打一个拱。天师睁天眼来,问说道:“你是哪个?”其人也不作声,也不见在哪里去了。天师醒过来,心上有些疑惑,说道:“今日值日天神却是龙虎玄坛赵元帅。怎么有个穿红的过我面前?”道犹未了,国师差下一个人,送了一幅小启儿。天师拆开读之,上面只有十个字,那十个字说道:“夜半一场灾,天师仔细猜。”
天师看见这十个字,心上老大的明白,说道:“‘灾’字是个川下火。我适来看见穿红的走下过,却不也是个火料。想是今夜有个甚么火灾?国师只来告诉我,是教我准备的意思。他不曾去告诉元帅,我也不消去告诉元帅。”
即时间叫上一声:“值日神将何在?”只见一个龙虎玄坛赵元帅,就在阶下打拱,天师道:“今日是你值日么?”赵元帅道:“是小神值日。”天师道:“我们宝船上,今夜该主些甚么灾悔?”赵元帅道:“今夜子时三刻,荧惑流光,直射武曲。多般有些火灾。”天师道:“有我贫道在这里,怎么做得这个勾当?”赵元帅道:“但凭天师吩咐,小神敢不竭力。”天师道:“你与我叫过风伯、雨师来,我自有个话儿吩咐他。”赵元帅应声而去。
一会儿,四个神道一字儿跪着磕头,禀说道:“适承天师老爷呼唤,有何使令?”天师道:“你们都是甚么神祗?”其神道:“小神们都是司风的风伯。”天师道:“怎么有四个?”其神道:“一个是三月鸟风,一个是五月麦风,一个是七八月檐风,一个是十二月酒风。”天师笑起来,问说道:“那三个叫做信风,我已知道了。这个怎么叫做酒风?”其神道:“十二月天冷,饮酒挡寒,多饮了几盏,就有些发风,故此叫做十二月酒风。”天师道:“这个发酒风的,算不得个人数。也罢,你们今夜都在这里伺候,有功之日,明书上请。”道犹未了,又有四个神道一字儿跪着磕个头,禀说道:“适承天师老爷呼唤,不知有何使令?”天师道:“你们是甚么神祗?”其神道:“小神们是行雨的雨师。”天师道:“怎么也是四个?”其神道:“小神按东西南北四方,故此也是四个。”天师道:“你们既是个雨师,怎么这等衣冠不正,言语侏亻离?”雨师道:“天师在上,还有所不知。这如今世变江河,愈趋愈下,假饶孔夫子也有些衣冠不正,也有些言语侏亻离。”天师道:“怎见得?”雨师道:“亵裘长短,这岂不是衣冠不正?夫子之言不可闻,这岂不是语言侏亻离?”天师道:“这都是解释之辞。也罢,你们今夜在这里伺候,有功之日,明书上请。”风伯、雨师一齐禀道:“小神们今夜在这里伺候,天师有何令旨?”天师道:“今夜子时三刻,我们船上主有火灾。听令牌响为号,令牌一响,你们即时要来:风刮开去,雨要淋下来。不许迟延误事,违者治以罪。”风伯、雨师应声而起。
毕意不知这夜半之时,有个甚么火灾?风伯、雨师有个甚么显应?且听下回分解。
第64 回 王良鞭打三太子 水寨生擒哈秘赤
诗曰:
阴风猎猎满旌竿,白草飕飕剑戟攒。
九姓羌胡随汉节,六州番落从戎鞍。
霜中入塞雕弓响,月下翻营玉帐寒。
今日路旁谁不指?穰苴门户惯登坛。
却说三太子听见南船上人人都在做梦,个个都在打呼,心上大喜,说道:“此天意所在,令吾成此大功也!”吩咐放开船去。番兵们得令,一拥而开。看看至近,一声牛角喇叭响,一齐火箭,一齐火枪,一齐火药,都照着南船上放去。只见放去的火便红,南船再不见烧着。三太子心上有些疑惑,说道:“怎么南朝来的船,不是木料造成?既是木料造成,有个不惹火的?”吩咐把些火具,尽数放将出来,果然是火势连天,照得海面上通红,如同白日。三太子道:“今番多管是烧着他了。”
哪晓得天师坐在朝元阁上,披发仗剑,踏罡步斗。初然间火小时还不至紧,到后来火势连天,通明上下,他就狠起来,敲一下令牌,喝声道:“风伯何在?”果然的一阵狂风刮将开去,把些火反烧到海鳅船上。天师又敲下令牌,喝声道:“雨师何在?”果然的一阵骤雨淋将下来,把些火都扑死了。三太子看见这个风、这个雨,急得只是顿足捶胸,说道:“哎哎!这个风,敢是南朝带来的风么?我西洋海上,哪里去寻这等乖乖的风?这个雨,敢是南朝带来的雨么?我西洋海上,哪里去寻这等乖乖的雨?”没奈何,只得收拾海鳅船回去。回去打一查,却原来火烧坏了七只,浪打坏了八只。三太子反吃一惊,说道:“反把自家的船倒烧得七打八哩。”这叫做:周瑜妙算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却说宝船上夜半三更,都在睡梦之中,只听得一片吆喝,—阵火起,都吃了—吓。五营大都督在岸上传起更来,准备着步战,四哨副都督在船上传起更来,准备着水战。—会儿火发,一会儿狠起来。一会儿烧天烧地,照海通红。都也吓得心惊胆颤,无计可施,也只说是宝船有些堆保。哪晓得猛空里—阵狂风,又一阵骤雨,把个火轻轻的扑死了,全不见半星。满船上军人哪个不说道:“屋下有天。”哪个不说道:“船上有天。”到了明日—早上,二位元帅升帐,会集大小将官。天师、国师都来相见。老爷迎着,说道:“夜来吃惊,二位老师可曾知道?”国师道:“贫僧从昨日早上吃惊起,惊到如今。”天师道:“贫道吃了一夜惊,到如今才住了。”老爷道:“怎么二位老师都先吃惊起?”国师却把昨日里送帖儿的话,告诉一遍。天师却把夜来书符遣将的事,告诉一遍。二位无帅大惊,请上天师、国师,一连唱上两个喏,说道:“多谢二位老师作主。不然,连老夫都成灰烬之末。”国师道:“一言之微,何足称谢?”天师道:“职分当为,不敢劳谢。”元帅道:“似此番奴,将来还有不测之变。”国师道:“紧防备着他就是。”元帅道:“承教有理。”即时传令五营大都督,旱寨里早晚间着意提防;传令四哨副都督,水寨里早晚间着意提防;又传令着两员水军头目:左巡哨百户刘英、右巡哨百户张盖,领哨船五十只,先行便宜哨探,凡遇紧急军务,许星飞驰报,毋违;又传令着南京江淮卫把总梁臣,济川卫把总姚天锡,各领战船一百五十只,各领水兵一百五十名,进口二十里之地,安扎水寨,为犄角之势,以防三太子水攻;又传令着右先锋刘荫、应袭王良,领精兵三千,攻打接天关,限期取胜;又传令着狼牙棒张柏,领精兵三千,前后策应。诸将得令,各自分头去讫。
却说三太子乘兴而来,没兴而返。哈里虎接着,说道:“贤太子一场大功,怎么遭在这个风雨手里?”三太子说道:“正是我们自己倒罢了,只是父王有些不快。”哈里虎道:“既是国王不快,我和你说起就是。”去见国王,国王道:“夜来功展何如?”三太子道:“孩儿之计非不善,争奈那金长老、张真人神通广大,致令半途而废。”番王道:“寡人心上老大的耽烦耽恼。怎么耽烦耽恼?南兵本等强梁无对,况兼深入我的藩篱,怎么得他退去。若再加那个长老、真人撮弄术法,到底是个毛巴子。”哈里虎奏道:“大王休忧!太子武艺不在南将之下,夜来一阵,虽不曾烧得南船,其实南船上的人都已心惊胆颤。小臣不才,愿与太子同心戮力,杀退此贼,保全社稷。伏乞大王宽心!”国王起身,以手摩其背,说道:“贤卿乃我国家亲臣,好与吾儿协力同心,共扶社稷。子子孙孙,同享富贵勿替。”哈里虎说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小臣怎敢偷安?”
道犹未了,报事的小番报说道:“南船上差下了两员大将,统领着无万的雄兵,把个接天关围得铁桶相似。有此军情,特来报上。”三太子听知道接天关被围,翻身而起,哈里虎说道:“不劳贤太子亲征,容末将提兵下关去罢。”三太子道:“单丝不线,孤掌不鸣,我和你两个同去。”国王放心不下,再三叮嘱,说道:“凡事小心,不可轻敌。”
道犹未了,又有一个报事的小番报说道:“接天关东水门外,有无数的战船,百般攻打,水门上没人把守,恐有疏失,特来报知。”国王听见这一报,吓得抖衣而战,肝胆俱碎,说道:“南兵水陆并进,却怎么处治?”三太子道:“父王一国之主,不可遇事惊慌。你一个惊慌不至紧,恐惊动了国中百姓,人心摇动,士无斗志,将以国与敌乎?”国王道:“非是寡人惊慌,怎奈敌兵压境,须得个备御之方。”三太子道:“孩儿自有良策。国王道:“是个甚么良策?”三太子道:“譬如医者,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这如今水门上的南兵,势分而迟,缓之可也;关下的南兵,势合而锐,缓之则有失。”国王道:“兵势固是如此,吾儿怎么处分?”三太子道:“孩儿自有处分。水门上可令水军酋长哈秘赤、副总管沙漠咖两个人,各领海船一百只,把守水门,坚壁不出。南兵师老自毙,此以逸待劳之策也。南兵纵然生出翅来,飞不进我们的水关里面。”国王道:“关外何如?”三太子道:“关外南兵,须则是孩儿和驸马亲自与他决战。仗父王的洪福,凭孩儿的本领,或是生擒他两员,或是杀死他两员。那时节乘得胜之威,席卷长驱,势如破竹。虽水门上诸将,可一鼓而擒也。”道犹未了,一手抽出一根令箭来,一撇两段,说道:“孩儿此行,若输了半分锐气,誓不为人,罪与此箭同科!”番王看见三太子英风凛凛,杀气腾腾,又且调兵遣将,条条井井,心上大悦,说道:“孩儿,你自去罢,凡事小心就是。”哈秘赤、沙漠咖各领了水兵船只,把守水门,坚壁不出。
盘龙三太子同哈驸马开了关门,把些番兵一字儿摆开,飞马出阵。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拥出一个右先锋来,长丈身,大胳膊,回子鼻,铜铃眼,骑一匹五明千里马,使一杆绣凤雁翎刀。这等一个将军,三太子看见,心上也要喝几声彩,高叫道:“来者何人?”右先锋说道:“吾乃大明国钦差征西右先锋威武大将军刘荫的便是。你是何人?”三太子嗄嗄的大笑,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嫡嫡亲亲的盘龙三太子是也。你在我国中一个多月,岂不曾闻着我的大名么?”刘先锋大怒,骂说道:“小番奴!焉敢戏弄于我。你是个甚么三太子?敢在我大人长者之前,摇唇鼓舌,笑而无礼!”举起刀来,就是杨柳花飞,一路滚将过去。三太子不慌不忙,摇动了合扇双刀,紧来紧架,慢来慢架。两个人一冲一撞,一高一低,正然杀做在好处。只见南阵上三通鼓响,斜曳里闪出一员大将来,骑一匹流金孤马,使一杆丈八长枪,原来是应袭公子王良,高叫道:“小狗奴!你敢在这里无礼么?”一枪就到。三太子提起刀来,好生一招。又是三个人一来一往,一上一下。
原来刘先锋、王应袭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况兼又是两个人成了双,作了对,有照管,有互换,放心大胆,拿定要捉那个番官。盘龙三太子虽是有些武艺,有些胆略,到底是一不敌俩,心上始终有些惧怯,杀来杀去,不觉的闪了一个空。刘先锋趁着这个空,一刀就进,三太子还是溜煞,急忙里扑将过来。饶他扑将过来,早已一刀劈开了个马膊子。王应袭看见劈开了三太子的马,三太子换马,他就跑向前去一鞭,这一鞭正中着三太子左膊上,打得个三太子昏天黑地,不辨东西;那一面唐猊铠甲,粉碎如泥。还喜得是三重细甲,不曾打得十分的穿。三太子一则是坏了马,二则是带了伤,拨转马望本阵而逃。刘先锋和王应袭就是金鹰搏兔,螳螂捕蝉,哪里就肯甘休,一直赶到关下。三太子吃了这一番好赶,也在慌处,心里想道:“到了关边,且待我拿出火箭来,奉承他几箭。”一手摸箭,箭摸一个空;一手摸弓,弓摸一个空。原来换马之时,俱已掉将去了。左一个空,右一个空,把个三太子急得只是暴跳如雷。怎么就急得暴跳如雷?欲待跑进关去,又折了威风;欲待回来厮杀,却又跑得气喘,终是不得赢人。
正在急得暴跳,恰好关里面一声牛角喇叭响,闪出驸马将军哈里虎来。三太子心慌意乱,没有了主张,哈里虎却是醒醒白白的,晓得势头不善,高叫道:“贤太子快进关来!”三太子还不动,哈里虎说道:“你真待要做个针儿把线引么?”三太子却才明白,把马一夹,跑进关里面,紧紧的闭上关门。王应袭说道:“那个番奴早来了一脚,迟些儿,我们抢了这个关哩!”刘先锋道:“但得小胜,便自足矣!明日再来,未为晚也。”到了明日,刘先锋说道:“为将之道,斗智不斗力,今番须要把个智去胜他。”王应袭说道:“但凭先锋见教就是。”刘先锋说道:“我学生先去出阵,你且扮做个小卒,杂在队伍之中。直待杀到兴头上,你却暗地里补上他一箭,教他照管不及,应弦而倒。”王应袭大喜,说道:“先生之计,正中之奇。妙哉!妙哉!请先行罢。”刘先锋挽刀上马,领了一枝精兵,三通鼓响,列成阵势,只待三太子出来,施其妙计。
原来三太子跑进关里面,哈里虎道:“你今日怎么不拿出箭来也?”三太子说道:“因为砍坏了马,换马之时,仓皇急迫,不知怎么把个弓箭掉将去了。”哈里虎说道:“我有一计,不知太子意下何如?”三太子道:“有何妙计?请教一番。”哈里虎说道:“贤太子,你的火箭百发百中。但只是对面拈弓,那人得以躲闪。以我的愚见,兵不厌诈,明日出阵之时,我学生出身厮杀,贤太子扮做个小番,就站在我学生马头之下,便中就放他一箭。一个人只消一箭,却不一箭成功?贤太子,你意下何如?”三太子大喜,说道:“有此妙计,天使我们成功。”到了明日,把关的小番来报说道:“南将又来打关。”哈里虎飞身上马,开了关门,一拥而下,把些番卒也一字摆开。刘先锋喝声道:“唗!你是甚么人,敢来出阵?”哈里虎说道:“吾乃金眼国国王驾下驸马大将军哈里虎的便是。你焉敢小觑于人!你说我这个八面金楞简打不死你么?”刘先锋说道:“好 于人!你说我这个八面金楞简打不死你么?”刘先锋说道:“好大毛人,敢开大口、讲大话。你回去问昨日的番狗奴讨一个信,再来也未迟哩!”哈里虎说道:“口说无凭,做出来便见。”道犹未了,拿着那个八面金楞简,舞将起来,就如白蟒缠身,乌龙献爪。刘先锋看见这个番将也有些厉害,抖擞精神,举刀相杀,杀做一块,砍做一堆。王应袭心里想道:“杀人先下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此时不射,更待何时!”悄悄的拈起弓来,搭满了箭,看得真,去得准,扑通的一箭。这一箭不至紧,早早正中在哈里虎的左眼上,把个左眼珠儿一穿,穿得铁紧。 却说三太子杂在哈里虎的马头之下,看见南阵上射了哈里虎一箭,连忙取出弓来,搭上火箭,正照着那个放箭的还他一箭,可可的中在王应袭的束发冠上。王应袭的头顶上,即时间腾腾火焰,烧将起来。
却说哈里虎被射了眼珠儿,一手拔出个箭头,连眼珠儿都带将出来。哈里虎说道:“两只眼本是多一只,去了他也罢。”提起来,照着草地上一掼,不知掼在哪里去了。王应袭的头上火烧起来。刘先锋连声高叫道:“王公子,王公子,火烧了头,火烧了头!”王应袭一时间也无计可施,把马一夹,跑在百步之外,就是一条长流河。王应袭就在马上,翻一个筋斗,一翻翻在长流河里。自古道:“火来水救。”一个人翻在水里,尚有火会烧人么?两家子一个带了箭伤,一个带了火伤,各自收兵回阵。
却说三太子回到关上,眉头不展,脸带忧容。哈里虎说道:“我学生眇了一目,尚不忧烦。贤太子,你为何眉头不展,脸带忧容?”太子道:“只因卑末不才,致令驸马坏了一只眼,又致令我父王添了一场愁。”哈里虎说道:“我学生之目,何足挂齿!只是父王之忧,须要与他一个宽解。”三太子道:“这忧愁怎么与他宽解得?”哈里虎说道:“也有一个道理。”三太子道:“是个甚么道理?”哈里虎道:“胜败兵家之常。我和你须要反败为胜。怎么反败为胜?南兵今日射出了我的眼珠儿,似觉得胜,旱寨里不免洋洋得志,一场大欢喜。这个喜信传到水寨里,水寨里面岂复提防。这如今,我和你守着这关,传出将令去,着水军酋长哈秘赤,副总管沙漠咖,各领战船,各带水兵,开了水门,一齐杀将出去。攻其无备,出其不意,岂有个不赢之理?这不是反败为胜么?”三太子说道:“妙哉!妙哉!”即时传令水军酋长如此如此。
到了明日,哈秘赤、沙漠咖领了水兵,驾了战船,一声牛角喇叭响,大开水门,一拥而出,把个战船一字儿摆开,如长蛇之状。哈秘赤站在船头上,高叫道:“南朝那个蛮子,敢来挡我的手么?”他只说南船上不作准备。哪晓得早有个巡哨百户刘英,又有个巡哨百户张盖,两下里飞报回来,报说道:“番船出关,一字儿摆着。番官声声讨战,出言无状。”姚、梁两个把总,不敢怠慢,即时传下将令,摆开船只,点齐水兵。梁臣道:“今日之事,番兵惯习水战,不可易视于他。”姚天锡道:“以我学生观之,番兵未必惯习水战。”梁臣道:“怎见得他不是惯习?”姚天锡道:“他把个战船一字儿摆开,首尾相远,不能相救,以此观之,见得他不是个惯习。”梁臣道:“长蛇之阵,自古有之,焉得说他的不好。只是我和你要个破他之法。怎么个破他之法?他的船分得有个头尾,我和你也要分开来。你领你的船,你领你的兵,攻他的头。我领我的船,我领我的兵,攻他的尾。教他头不能顾尾,尾不能顾头。却传令两个巡哨百户,领一枝精兵,冲断他的腰。一条蛇三下里被伤,岂有再活之理!这却不是个破敌之法么?”姚天锡道:“将军高见。这番狗奴在吾目中矣!”即时传令两个巡哨官,即时传令开船。一个连天炮,三通画鼓,南船上一齐出去。梁臣领了一百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兵,直杀到他的头上。姚天锡领了一百五十只战船,五百名水兵,一直截住他的尾巴处。更不打话,一任的厮杀。你杀我这里一枪,我杀你那里一枪。你砍我这里一刀,我砍你那里一刀。你挺我这里一棍,我挺你那里——棍。你飞我这里一锤,我飞你那里一锤。两家的船,不动如山;两家的兵卒,飞跑如马。
杀得正在兴头上,只见巡哨的百户刘英,原是个多谋足智之人,坐在哨船上,猛可里心生一计。即时放开这二十五只哨船,泊在空阔去处,叫过船上那一班会水的军人,一叫就叫出二百五十多名来。吩咐他一人名下要芦柴两束,或是乱茅两束。一会儿,一齐交卸。又吩咐他一人两束芦柴,或是两束乱茅,都要暗暗的安在番船舵上。一会儿,一齐安上。安上了这些草把儿,连水军也不省得做甚么,那些番船哪里晓得舵上安了东西?
刘英吩咐放起号炮来。一声炮响,闪出二十五只战船,就拦腰一划。这一划不是刀,又不是枪,又不是耙,又不是棍,都是些火箭、火铳、火炮之类。响声未绝,又是一声炮响,早又闪出二十五只战船来,拦腰又是一划。这一划又都是些火箭、火铳、火炮之类。梁把总看见中间火起,即时传令,也是火箭、火铳、火炮,一齐冲去。姚把总看见头上火起,即时传令,也是火箭、火铳、火炮一齐冲去。三四下里,都是南船。南船来往如飞。
那番船禁不过这许多火器攻打,也要走动,把个舵东一推,东不动;把个舵西一推,西也不动。舵工一荡子跌起脚来,口里连叫道:“苦也!苦也!”哈秘赤看见个番船不动,急了起来,一刀一个舵工,两刀就是两个舵工。到了三个舵工身上,吆喝道:“可怜见,枉刀杀人哩!”哈秘赤说道:“怎么枉刀杀人?”舵工道:“争奈这各船上的舵,平白地都推不动,非干小人之事。”哈秘赤自己走过去推一推,果然不动。哎上一声,说道:“这必是那个和尚、道士下了魇符,魇住我的船只。”哪里晓得都是刘百户把个草把塞住了舵眼,故此推不动,捱不移。转身出来,正要挺枪厮杀,只见南船渐渐的挨将近去。
百户刘英也驾一只小船近去,离番船大约还有一丈多远。刘百户拖一杆枪,狠地起来,双脚一跳,竟跳到番船之上。哈秘赤看见不是个对头,走下船舱里面,意思要躲。早被刘百户一枪,戳中了左腿,跌翻在船板上。姚、梁两个把总看见刘百户抢了头功,两下里都拥到番船上,把个哈秘赤活活的捉将来了。沙漠咖看见哈秘赤被擒,却就荡了主意。怎么荡了主意?欲待厮杀,势力不加;欲待回船,舵又推不动。慌了张,一毂碌跳到水里去。姚把总走向前,喝声道:“番狗奴哪里走!”举起刀来,一挥两段。可怜沙漠咖死在钢刀之下,上一截还在船上,下一截掉在水里,远葬鲨鱼之腹。两个番将一个生擒,一个砍死。其余的番兵怎么再抵挡得住,捉的捉住,杀的杀死。只有些惯水的熟番窜下水去,望岸上而跑。这一阵活捉一个将官,杀死一个将官,获到三百只海鳅船。其余杀死的不可胜计,生擒的也不可胜计。这一阵算做一场大功。
却说张百户拦腰一划,又去水门上巡哨番船,怕有里面策应。巡哨回来,听见刘百户成了大功,叹了两口气,说道:“我和刘某都是一般的官,一般的巡哨。他今日建了如此大功,我无尺寸劳绩,怎么去见二位元帅老爷?”即时统领了那二百五十名军士,埋伏草坡底下,但有水里走上岸的残兵败卒,一手一个,两手一双,逐个的拿将来,解上帅府。
却说梁把总解上哈秘赤来,姚把总提了沙漠咖头来,刘百户解上许多活捉的番兵来,张百户解上许多残兵败卒来,各各献功。二位元帅大喜,叙功行赏,以刘百户塞舵眼功纪在第一,其余的颁赏有差。赏赐已毕,元帅吩咐推下哈秘赤去枭首上来。一会儿推人下去,一会儿献上头来。元帅吩咐把这两个番将的首级,又竖起两根竿子来,又挂在两根竿子上,关外悬起头,号令关上说道:“凡有愚顽抗拒者,罪与此同。”号令已毕,元帅又吩咐把这些番兵尽行枭首。
王爷道:“学生有一言相禀。”老爷道:“有何见教?愿闻。”王爷道:“番兵蠢若犬羊,杀之诚不足惜!但不降而战者,番王及三太子及哈里虎诸色人等。这些人上有所命,下不敢不从。杀之似觉无辜,其情可悯!不如放他回去,传语番王,教他早早归服。这却是体天地好生之仁也。足以表我中国莫大之量。老公公以为何如?”老爷听见这一席好话,把个头连点几点,说道:“王老先生之言是也!”即时叫过刀斧手来,解脱了这些番兵的绳索,叫他一个个的跪到帐下来,吩咐他说道,你等抗拒天兵,王法、军法俱不可赦。本当斩了你们的头,割了你们的颈,传示你们的国中。但念你们都是天地间生灵,我心有所不忍,故此今日特地饶了你们死罪,放你们回去。你们回去之时,传语番王,教他早来归顺。所说的传国玉玺,有则早早的献将出来,也见得他的功绩;没有也当早早的回上一封表章,岂可愚迷不省?若再愚迷不省,我明日攻破他的城池,教你寸草不留!那时悔之晚矣。又且你们家中各有父母,各有妻子,各人归去,各务各人的生理,不可仍前助纣为恶。我今番捉住你们,再没有个空放之理。你们可晓得么?”
这些番兵一则是得了性命,二则是元帅的语言恳切。你看他一个个的两泪双流,磕上二三十个头,都说道:“我等被掳三之夫,自知必死。今日得蒙天星爷爷饶我们的性命,从今以后,天星爷爷是我们的再生父母,我们是天星爷爷留下的子子孙孙。我们今日回去之时,一定要把天星老爷的善言,一句句对我国王陈说。他若是早早来归,两家俱好,他若不听我们的言语,定要提兵遣将,和天星老爷撑对,我们宁可各人寻个自尽,再不敢反戈相向。只是无以报天星爷爷的适命之恩!”道犹未了,一齐儿又是哭将起来。元帅道:“你们不消哭罢,各人起去。”元帅又吩咐军政司人各赏他一餐酒食,与他压惊。各番兵一拥而去。 毕竟不知这些番兵传语国王不曾?又不知国王果真肯来归顺不曾?且听下回分解。